《終極對弈》的開場,是我看過所有電影中最考究的片頭,因為在短短的一分鐘裡,精準刻畫了東亞文化開始交融的起點——1989 年在新加坡,由台灣企業家應昌期舉辦的第一屆應氏盃圍棋決賽最終局,由中國的聶衛平與南韓的曹薰鉉爭冠。猜子後,裁判以日語宣布曹薰鉉持黑、聶衛平持白。
台灣、中國、南韓、日本、新加坡,在這一分鐘裡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
先談為什麼比賽地點在新加坡。這場五戰三勝的冠軍賽前三局,中國的聶衛平以 2:1 領先曹薰鉉,在韓方抗議之下,這場國際賽決定從中國移師新加坡。在電影中,隨著曹薰鉉入場,激情高喊「滾回韓國」、「中國必勝」的棋迷,顯示在中韓沸騰的民族情緒下,確實有必要移到中韓以外的第三國舉辦。
為什麼爭冠的兩位都不是日本人,裁判卻用日語宣布比賽開始?甚至「曹薰鉉」與「聶衛平」的名字也以日語發音。這是因為日本是三百年圍棋文化與賽制的奠基者,就像任何國際會議都會使用英語一樣。當年日本圍棋高手如雲,儘管應氏盃最終由中韓爭冠,但普遍認為日本仍是職業圍棋實力最雄厚的。半決賽敗給聶、曹並列四強的藤澤秀行與林海峰,也都隸屬於日本棋院。
台灣企業家應昌期為什麼要舉辦這場四年一度、獎金高達 40 萬美元(約 1200 萬台幣)的世界圍棋大賽?因為他認為「中國人」是當時最有可能奪得世界冠軍的。應先生期盼的正是聶衛平,而另一位有機會的是林海峰。台灣於 1987 年解嚴,但大多數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,最普遍的身份認同,自己是「中國人」。
為什麼在日本圍棋制霸的年代,聶衛平仍被視為奪冠熱門?1980 年代中國實施改革開放,並於 1985 年首度與日本舉辦「中日擂台賽」。出人意料的是,在高手如雲的日本隊面前,在擂台賽的賽制下聶衛平一夫當關,連續三屆領軍中國隊擊敗日本。1985 至 1988 年四屆擂台賽中,聶衛平豪取 11 連勝。在文化競技上擊敗日本,不僅激起中國的民族自信,也掀起圍棋狂熱,使聶衛平被譽為中國的「棋聖」。當時只有中日兩國進行圍棋交流賽,因此若舉辦國際賽,「世界冠軍」的頭銜極可能由戰績與氣勢都如日中天的聶衛平奪冠。
最後,為什麼是韓國的曹薰鉉奪冠?若回到當時圍棋界的普遍看法,許多人甚至質疑韓國棋士怎麼會運氣好到進入四強。1980 年光州事件後,韓國逐漸邁向民主化,並於 1988 年舉辦奧運,但對東亞鄰國而言,大韓民國仍相對陌生。當時圍棋界對曹薰鉉的認識,是他 10 歲時以神童之姿赴日,在瀨越憲作門下擔任內弟子,學棋十年後於 1972 年因服兵役返回韓國。曹薰鉉為何沒有重返日本下棋?以當時刻板印象來說: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,反正日本圍棋界人才濟濟,不差這位韓國神童。
綜合以上東亞各國在那個年代的背景,《終極對弈》的下一幕帶我們看見:各家電視台即時的輪番報導,曹薰鉉返國時,機場擠滿迎接他棋迷、記者與政要。曹薰鉉身披花環,坐上遊行車接受夾道歡呼,隨即獲總統接見並頒發文化勳章。
這是《終極對弈》開場告訴我們的,曹薰鉉不是什麼專職圍棋老師,而是為韓國帶來首座圍棋世界冠軍,引領圍棋熱潮的民族英雄。此時的他與所有人,都期待他繼續在賽場上大放異彩、為國爭光,而不是成為另一位圍棋神童的老師。
這就像我們應該無法想像棒球天才大谷翔平,在他投打俱佳的全盛時期,突然收了一位住在家中的徒弟,接著徒弟迅速超越了老師。
拿到世界冠軍之後,才是更精彩的事——這正是《終極對弈》要講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