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小我對《易經》就沒什麼好感。更精確的說，對易經常常被拿來談玄說妙、許多吹捧易經中年大叔的說詞，讓我很反感。
「易經中的六十四卦，是對宇宙萬物運行規律的精妙總結」、「易經所蘊含的哲理很深，我每一次讀都能有新的領悟」這是常見的開頭或是結論，接著經常是這位父執輩的中年大叔，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自己的人生經歷，再搭配幾句《易經》的佐證，然後開始對我們這些後生小輩說教。
隨著我閱讀古文的能力日益精進，這份反感也越加強烈。這不是對《易經》本身的反感，而是我越來越確信，那些易經的文字經常被過度詮釋。從心理學的角度看，易經似乎成了華文世界數千年來的羅夏克投射測驗（Rorschach Inkblot Test），或是引發巴南效應（Barnum effect）最普遍的話題。我不喜歡易經被如此解讀甚至被過度吹捧，但易經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呢？我其實也沒有答案，只好敬而遠之。
直到讀完《翦商》還有近年的一些考古文獻，對易經我終於有了一個簡單且令人信服的解釋——文王演周易，其動機非常純粹，即是被囚禁的周文王對推翻商朝的策劃和推演，也就是「翦商」。
甲骨文的發現和研究直接指出，《易經》中常見的「貞」字，是一個被誤解了千年的字。例如坤卦的「利牝馬之貞」、「含章可貞」，以及否卦的「不利君子貞」，連孔子的二十代孫孔穎達，在撰寫唐代官方經學巨作《五經正義》時，也只能推測這個「貞」字與「堅貞」有關，將其解釋為「貞，正也」。但實際上，稍讀過幾篇甲骨文卜辭的人都知道（甲骨文是清朝末年才被發掘辨識的），這個幾乎在每篇卜辭中出現的「貞」，其實就是占卜的「占」。因此，甲骨文中的占卜師也被稱為「貞人」（占卜之人）。因為甲骨文的發現，「不利君子貞」的意思就很容易解釋——占卜的結果對君子不利。
「含章可貞」用傳統的解釋（如chatGPT給的答案），說「『含章』通常被解釋為內含美德或者才能，但尚未顯露出來。『可貞』則是指可以堅守正道，保持正直。」。由於「含章可貞」出自易經的乾坤兩大卦中的坤卦，因此儘管千年來「含章可貞」的意義不明，卻經常被引用。加上這句爻辭前後文是「含章可貞，或從王事，无成有終」，因此照傳統解讀，翻成白話是說：跟著長官做事（或從王事）的時候就算自己很有才華，也要乖乖聽話（含章可貞）。很多企業家大老闆或是政治人物，在辦公室裡會掛著「含章可貞」的書法，風雅地表態這千百年來的政治正確。但在《翦商》一書中，引述並結合當代易學家高亨的解讀，「含章」是周文王「翦商」的隱語。畢竟這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想法，自然需要用隱晦的方式表達。「含章可貞」不是講什麼內含美德堅守正道，而是「翦商可占」，用現在的白話來說，就是「我想要幹掉那控制我們部族幾十年的該死商朝，經過仔細推算是可以做得到的。」如果就此解讀，那些辦公室裡掛著「含章可貞」原始的意義，是對老闆或長官的「造反有理」，而不是「乖乖聽話」了！
從歷史的視角來看，周文王的思想在當時無疑是顛覆性的，特別是在那個人們普遍認為一切都受到天界神靈的支配，尚未擺脫神權統治的思想的時代，周文王通過演繹《易經》的六十四卦，為理解世界打開了新的大門，最重要的是「翦商」是有可能的。
相隔三千年後的今天，如果真要我說《易經》有什麼玄妙的地方，或許是此時自己的心境吧！因為當年那個討厭中年大叔拿《易經》來談玄說妙的小男孩，今天也步入中年，而且侃侃而談《易經》了。
